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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4月14日

手 机
《出路》连载之十二
作者:马慧娟 来源:共产党人7期微站

  不知从哪天起,手机成了乡村的一个流行词。不时有消息传出,“村里谁谁买手机了”,“谁谁的电话费一个月多少钱”。我认为,手机是个消费品,是城里人才有的专利。天明却不这样认为,他说手机就是为人服务的通信工具。所以有一天,他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个二手的诺基亚手机,一脸讪笑着给我卖弄,我翻着白眼骂他败家。天明笑我土,说:“你也不看啥时候了,手机肯定会在乡村流行起来的,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连这个都看不明白!”

  天明说的果然没错,手机真的就在农村流行开了。

  那几年,当地政府为了帮助农民增收,利用我们村东边一块闲置的土地招商引资,修建了好几百座大棚,又从甘肃靖远县招来会种植大棚的农户入住。为了帮补家里的生计,我跟上邻居马香梅和春梅来到蔬菜大棚打工,活儿虽然辛苦但在家的附近,何况还能挣到一定数量的工钱。村上许多媳妇都来菜棚打工。

  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干活时,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铃声,我们都被吓了一跳。只见春梅慌乱地从兜里掏出手机,三下两下却没解开裹在手机上的塑料袋,好不容易解开了又不知道哪个才是接听键,一时间手忙脚乱的。春梅的手机是粉色的,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明亮的光泽,和我们的衣服、头巾、周围的场景明显不搭。但它就以这种突兀的方式出现在我们中间,让大家的心里都荡漾了一下。

  女人喜好攀比,别人能有,自己也可以有。自从那天看见春梅有了手机,大部分人都动了买手机的念头,两三百块钱,无关痛痒的一个数字,哪个女人还没个私房钱,说买也就买了,有啥嘛!至于话费,谁还挣不来,只要菜棚不倒,就不愁没话费。持续干活挣钱让大家有了底气,说买就买。

  先是兰嫂子买来手机,紧接着香梅嫂子也买了,再接着各种颜色的手机出现在女人们的手中。我其实也动了买手机的心思,只是想家里已经有天明的手机了,再买一个就是浪费。想我这么会过日子的女人,怎么会舍得花费这笔钱!

  真正让我下决心买手机是因为一个电话。我和外甥女相差一岁,从小关系就好,自从家里有了手机,外甥女隔三岔五会给我打个电话。有一次天明正忙着,外甥女的电话来了,我俩聊了一会,天明着急要出门,一脸不高兴。我匆忙挂了电话,心里琢磨着,我得给自己买个手机了。

  刚好大姐走亲戚,约我去镇上。我揣着自己攒的三百块钱就和大姐出发了。那时去镇上已经有了公交车。我和大姐站在路边树荫下等车,身上穿的是两年前母亲去兰州大舅家的时候给我买的一件衬衫,也是我唯一能穿着去镇上的衣服。大姐给我理了理衣服领子,怜惜地说:“看这几年把你晒成啥了,以前那么白的一个人。”又问:“咋想起来买手机了?”

  “人家都有了嘛,我也买一个用。”我笑着说。

  “买一个用去,不要太亏待自己,家里的穷坑是填不满的。”大姐用她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规劝我。

  到了镇上,大姐就带我去移动公司,垫钱给我买了一个崭新的手机,蓝色的机身,键盘周围还有一些花纹,挺漂亮。我用手机给天明打过去,通话效果蛮好,心里那个激动自不用说。

  有了手机还真方便,有什么事打电话就通知了,省得我们迈着腿满巷道跑。可是没几个月就有好几个姐妹不用手机了,原因是费钱,一个月打不了几次电话,但电话费还得交。最后,一起干活的女人里只有我和香梅嫂子还坚持给手机交话费,棚上的老板有活就打我们俩的电话,我们再联系其他人去。手机在我们手里的功能也仅限于打电话。

  有一次,我去母亲家,侄子看见我打个招呼,又低头看手机去了。我问他干啥呢,他说,看电子书呢。

  我很好奇,就凑到他面前去看,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一按键就会自动翻页。我问,你的电子书是哪下载的?他说在网吧的电脑上下载的。我一听就失望了,网吧,那和我基本没关系。侄子一边看一边问:“姑,你想看不,想看我用蓝牙分享给你?”

  “这样也可以吗?”我惊讶地问。

  “当然可以,你把手机蓝牙打开。”侄子放下自己的手机,把我的手机拿去操作。不一会就还给我,并给我指点如何翻找传来的电子书。我按他讲的打开一看,是一部悬疑小说,名叫《中国神秘事件录》。这种题材的书我以前没接触过,我那会尚且不知道什么是网络小说,但的确被这本书深深迷住了,巫术、错乱的历史、惊悚的过程,我以为,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就一次次为主人公提心吊胆,甚至半夜做噩梦。这部书太长了,看得我有些失魂落魄,干活的时候也忍不住想打开看看。渐渐地,我在大家眼里不正常起来,因为我只要有时间,就会拿着手机按。而且在去菜棚和回家的路上,也是挎在香梅嫂子的胳膊上眼睛盯着手机看,一句话都不和大家讲,看得姐妹们都以为我中了什么邪。

  只有香梅嫂子是理解我的,有时候别人说我的时候,她就笑:“你们不懂就不要说那个了,她是念过书的人,和我们不一样。”

  有姐妹说:“念过书又咋样,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天挣这么多钱,念书这个事情,念成了才算,念不成说啥都白说,还不是要在泥里土里讨生活。”

  念书人念不成书连日子都不会过,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所以才会有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连书生都算不上,听着大家议论我,我也不在乎,我干活的时候至少是正常的,也没因为看手机耽误了活被老板嫌弃。

  自从在棚上找到挣钱的门路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奔走在家和菜棚之间,偶尔才会去母亲那里,和大家寒暄几句之后我就闷头看电子书,居然会有一种短暂安宁的感觉。刚开始没人说什么,但慢慢地母亲就不高兴了,因为每次她给我说什么,我都是心不在焉,前言不搭后语。

  有一天干完活回家还早,就顺便去了母亲那里,碰见大家都在吃饭。大哥招呼我一起吃,我坐下边吃边看手机,看着看着就投入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手里的筷子被人一把夺了去,紧接着就是母亲愤怒地责问:“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一天想啥呢,吃个饭也抱着手机,你当年要这么用功也不至于现在天天去菜棚上。你倒是给我们说说,你一天到晚头低在手机上干啥?”

  这种情况下,我是说不出来话的,说了只能招致更多的训斥,我把手机收起来,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头坐在板凳上等着母亲的数落。母亲可能忍我很久了。仔细想想,母亲是被我气坏了,从小学到中学,从高干梁到红寺堡,我死性不改地一次次触犯她的底线,但我所做的事又让她看不到一点点的出息,日子日子没过好,人看着都神经兮兮的。在农村,是不需要一个识文断字出口成章的女人,要的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出门能打理田地,进门能伺候老人孩子的女人。我这样子,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不务正业,不守本分。

  母亲以前说过,沉默能激起人更大的愤怒。我的沉默被母亲认为是死不悔改和一种极大的对抗,所以她的愤怒根本停不下来,甚至殃及了正在吃饭的其他人。大哥一看收不了场,着急把我拉起来,让我回家,母亲说:“你让她走,走了就再不要来。”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这是母亲第二次跟我这样说,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我瞬间觉得我在这个世界活得多么卑微和孤单。喜欢读书怎么了,喜欢读书到底哪里错了?是我读的这些书不能发家致富,不能学以致用,不能出人头地,不能光耀门楣所以错了吗?我只是想读书,只是想在书里寄托我的精神,只是想做一个安静的女人错了吗?我不敢质问母亲,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是不顾形象地哭,把我的委屈、我的无助统统哭出来。但这吓不倒母亲,她最厌恶的一件事情就是从小我不说,只会哭。父亲一看,他再不说话这件事情不会了结,就说:“行了行了,都该干啥干啥,叶叶,你也赶紧回去看娃去。”

  母亲回头又想怼父亲,大哥一看,赶紧拉着母亲去了另一个屋里,大嫂给我使眼色让我回家,我收拾了我的东西,起身回去了。

  我用围巾把自己的眼睛遮挡起来,低着头走在路上,从母亲家到我们家也就几百米,但我感觉走得异常漫长。我怕路上碰见人,我也怕回去家人问,无论谁问,这都是羞于出口的话题。但家总是要回的,我还能去哪里呢!

  回到家婆婆招呼我吃饭,我说“在我妈家吃过了”,就赶紧去了自己的屋里。儿子和女儿随后过来了,我正在洗脸,一边洗一边流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天明看到我伤心的样子,问道:“你是不是去你妈家,然后被骂回来了?”我不说话,也强忍着眼泪再不哭了,这件事情怎么和他说呢,说我看手机被我妈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说我妈对我不好只骂我。说哪个我都说不出口,但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天明说:“你妈是个明理的老奶奶,骂你都是有原因的,你也听点你妈的话,那样就不会骂你了。”

  我低着头仍然不说话,但心里窝着一口气,这口气让我有点窒息,我觉得自己的心都是疼的,我开始怀疑,我活着的这28年是不是都是错的。为什么我的母亲、我的丈夫都不理解我,我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我来这世间活一回,就是要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一样,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后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没人记得我吗?这太可怕了,也太可悲了,既然是一眼看到头的悲哀,我还继续这生命的意义何在?活着和死亡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而且有些问题是不能深入地去思考的,一旦思考,就陷入了死角。我找不到答案,我身边的人也给不了我答案。我病倒了。

  我不再看电子书,我也吃不下饭,连续的高烧让我的口腔严重溃烂。天明带我去诊所输了几天液,都没什么用。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感冒严重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死了。我蜷缩在炕上,没一点儿力气,脑子里一片绝望,我的人生没任何意义,我看不到生活里的光。每一个夜晚对我来说都是煎熬的,我的身体里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思维和身体本能的战争。思维万念俱灰,本能想拯救我,所以他们总在夜晚厮杀,在我的身体里争夺着阵地,我被一场场争夺淹没,失去意识,又自己清醒。我有点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肯活得和别人一样,为什么不能装糊涂,为什么要去读书,又为什么要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夜晚的争夺耗尽了我所有力气,白天总是在昏睡中,连续一周,我都是这种状态。儿子每天都守在我身边,一会儿用额头贴在我脸上,一会又去给我拿药端水。他有时候静静地躺在我身边,把我的手拉过去让我抱着他。我说不出话,他就那么安静地陪着我。女儿尚小,看我一天不理她,也就不来黏我,总是跟在奶奶身后转悠。

  身体里的争夺战在继续着,我看着身边的儿子,心里陷入另一种担忧,我的人生没有意义,他万一没了我,他的人生会怎么样?至少会是一种缺憾,会让他自卑,在他需要的时候我缺席……这样一想,就觉得人生又是另一种煎熬,好像无论怎样都是难过的,都是没有答案的。

  又是一个早晨,我睁开疲惫的眼睛,阳光透过窗户晒在炕上,我的身边一左一右睡着儿子和女儿。树影被阳光映照出一片斑驳,在两个孩子的脸上划过,我突然有些感动,阳光真好。几乎就是一瞬间,我堵在心里的死结被这些阳光打通了,太阳就这么晒进了我的心里。我突然觉得我的一些想法好可笑,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要追寻什么呢?读书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为什么需要被理解呢?还有我的孩子,他们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是我要生活得更好的目标。我突然笑了,把儿子拉进怀里,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儿子睁开眼睛抱着我的脖子问:“妈妈,你好了没?”我点了点头,女儿也醒了,钻进我怀里让我抱,我把他俩都搂进怀里,觉得我的世界又回来了。

  枯燥重复的生活,仍然在继续,但我内心已经是另一番境地。我还是默默地看着电子书,不过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张扬了,我努力像个正常人一样,别人干活我干活,别人聊天我跟着聊天,我把所有的阅读都放到了没人的时候、闲暇的时候。我也在慢慢适应着这样的节奏,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别人。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胡亦茹     编辑:胡亦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