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31日
听说,罗山起烟这个地方就不刮风了。
我很奇怪罗山起烟是个什么样子,烟雾把罗山笼罩了,还是土尘把罗山包围了,或者是人为地在山上放点烟火,到底是个怎样的事呢?我在每一个春天都会一遍遍地看着罗山,但罗山起烟的盛景我总也没看到。
罗山总没有起过烟,所以风就不停。我们栽下的杨树已经开枝散叶,当年还担心一个秃桩桩怎么能长成树!事实证明,我们的惆怅是多余的,那桩桩上只要发个芽,就会一直不管不顾地长去了。短短五年,这些杨树已经能做椽子了。
我的儿子阿里已经能走路了,拽着我的衣襟跟在我脚边,我怀里抱着我的另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我们给她起名叫英英。是的,一转眼,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而我们到红寺堡已经五年。这五年,我们有了电,通了自来水,地里也开始长庄稼。日子虽然苦点,但每一年都有不同的变化。
红寺堡在春天还是一片暗黄,一过“五一”,杨树就开始绿了,玉米将地上暗黄覆盖,地上长出各样小草,远处罗山上也显现出青色。
我迎着罗山方向走在村道上。母亲捎话给我,三姨来了,让我过去。我其实是不想去的:几年的婚姻生活,拖着两个孩子,人又不精神,在心底,我的自卑无处遁形,我怕说起以往,说起现在,说起我的婚姻。但母亲喊我,我不能不去。
刚进院子,一阵欢笑声就传出来。我推门进去,三姨和表哥、表姐、表嫂都坐在炕上嗑瓜子,看见我,表姐热情地招呼:“叶叶来了啊,哟!这是你的娃吗?长得真漂亮,来来来,姨姨看看。”
我抱着女儿和三姨打招呼,阿里躲在我的身后怯怯地看着满屋子人。
表姐说:“叶叶挺能干的,不过可惜了,你那会要是一直在吴忠念书,也就嫁到吴忠了,至少不用这么苦焦,看这两年把你苦成啥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没福气嫁到吴忠嘛!”我低着头笑着淡淡地说,顺便把女儿的被单往紧里裹了裹。表姐是一番好意,我心里却不是滋味。贫穷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因为贫穷被贴上的标签想要撕下来,也会被扯得血肉横溅。贫穷也不是谁个人的错,贫穷的原因太复杂了。这是在富庶之地生活的人所没办法理解的,如同表姐说的,我完全可以因为他们的原因离开贫穷,可我为什么又回头选择贫穷呢?其实他们不懂,人总是要活在自己熟悉的圈子里才能舒服点,贸然改变带来的不一定是幸福。
看我尴尬,表哥连忙说:“也好着呢,搬到这里就慢慢好了,高干梁也好着呢,只不过没有路,姨夫当年给我们吃的野味可是香得很,还有那些杂粮!”表哥的善解人意赢来大家连声附和,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母亲的姊妹们互相很亲,三姨能带的东西都给母亲带来了。知道我们买菜不方便,除了买水果,连菜也一起带来。我到外面屋里去拿菜,看见各种菜放了一地,旁边还有个四方四正的袋子,不知是什么东西。我用手触碰了一下,硬硬的,忍不住好奇,就打开看。这一看不要紧,眼睛却再也挪不开了,里面装的居然是报纸,厚厚的一摞。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忍不住拿出一份来看,太想知道这些字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五年了,我没有看到一点和文字沾边的东西,我刻意去模糊我的一些想法,接受如今这个现实,抹掉自己曾经读过书的痕迹,抹掉自己念念不忘的远方和诗,成为这广袤土地上劳作的妇女中的一个。但这些报纸出现了,报纸上的字像密集的雪花,把我之前所有想抹掉的东西都覆盖了。此刻,我的眼前只剩下文字堆砌起来的世界,我想把自己置换到这个世界里去。我伸出手,准备把自己和文字重新连接起来。
“你干啥呢,拿个菜半天不见人?”母亲抱着女儿出来了。
“我看三姨都买了什么菜,做啥饭好呢。”我缩回了手,拿起几个西红柿和辣椒,又看了一眼报纸,它们已经像幽灵,潜藏进我的身体我的心里。
“你三姨费心的,连菜都买了,再也没别的,你就做点西红柿鸡蛋面算了,吃了都还回去呢。”母亲说。
我又回到屋里开始做饭,心思已经不在做饭和大家的聊天内容上。
吃了饭,三姨他们动身走了。送走三姨,母亲一边清点着三姨带来的东西,一边念叨:“你三姨什么东西都买来了!你走时把苹果、菜都装点,太多了,我和你爸也吃不完。”母亲一边说,一边给我分。我看着报纸,希望也给我分些。但母亲唯独越过了报纸,就给我装些菜。我说:“妈,报纸也装些吧,回去我也垫垫柜子啥的。”
“哦,行呢。”母亲说着,抽出几份报纸别在菜旁边,将剩下的抱起塞进箱柜里。我不甘心地瞅了两眼,只能悻悻作罢。
看着我带回来几张报纸,天明问:“哪儿来的报纸,要那干啥呢?”
“三姨带来的,我看看,看报纸上都说啥。”我说。
“咱们一个老农民,种地也用不上报纸,还是一天把娃管好。”天明好心地提醒我。
我抱着女儿没说啥。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天明的这些话并不认同。农民咋了?农民就该是文盲,就应该不问世事,就应该在地里待一辈子吗?我不知道,至少,我周围的农民都是这样子的,反倒是谁说话文雅一点就会被大家嘲笑,吓得那些人赶紧把一个个文雅的词收起来,换成和大家一样的说辞。
报纸是《宁夏日报》和《新消息报》,上面讲的都是当天国家和自治区的大事,还有个版是刊发文学作品的,我就专门找那个版面看。远方的景、别人的生活,高山、河流、城市、建筑、爱情、友情……一系列东西交织在一起,让我迷乱,但又充满着向往,那是怎样的世界呢?那是我一生都不能抵达的地方吧!我瞬间泪流满面,悲伤欲绝。又起风了,我怕我也是跟着风流浪的沙尘,我怕我在这世间没有一点痕迹。
看完了文学版面,又去看新闻,哪怕这些报纸都是过期的,我也想在上面看到跟我们息息相关的东西。即使没有也没关系,我就想看看文字组合起来是怎样的状态,甚至夹杂在报纸缝里的寻物启事、房屋出租信息、广告我都去看,顺便猜想一下,丢东西人的心情,租房子的都是什么人,广告招人干啥?是的,我以我的思想去想象别人的生活。
我一边抱着女儿一边看报纸,阿里时不时凑过来问我:“妈妈,你在干吗,在干吗?”
“看报纸呢,看字呢。”我回答。
“看这个干啥?”阿里并不明白这些。
“看外面的世界,和我们不一样的世界。”我笑着说。
他跑出去看了一下,进来说:“外面啥也没有啊!哪里有世界?”
我大笑,把他拉进怀里使劲亲了亲,很多时候看着他,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报纸看完了,母亲那里还有更多的报纸,还有更多我想阅读的东西,只是,我不敢和母亲要。一些东西一旦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长势就如春天的风一样,汹涌而来。
因为两个孩子都小,父亲有时候就喊我回去,让母亲看孩子,我给大家做饭。那些报纸在母亲家里终究是派上用场了,苫案板、苫桌子,或者铺垫在一些地方。每一次去,我的眼睛就没地方放,我不知道该看哪一张,每一张上面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
来到红寺堡,为了节省烧的柴火,我们都是锅台连着炕,既做了饭,又烧了炕,等饭做好,炕也热了。这天做完饭,我把锅从灶台上端下来,又忙着看报纸了。阿里是个勤快的孩子,总是盘旋在我的身前想给我干活,看见我把锅端掉,就跑过去拿锅里的漏勺。我忙着看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没注意阿里到了锅前。阿里抓住漏勺的把,准备拿出来,但圆底的锅被他这一动,就倒了,面汤一下子倾泻出来,浇了阿里一脚。
阿里的哭声、母亲的询问声、女儿的惊吓声,屋里乱成一团。阿里被母亲抱进怀里,一把把鞋袜都脱掉,用冷水浇着。我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大哭的阿里和手忙脚乱的母亲,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
幸好面汤晾了一会,阿里穿的鞋子带点塑料,多亏母亲处理得及时,阿里的脚没有烫起水疱,只是红得厉害。他把头蜷缩在我怀里抽噎着,我紧紧抱着他,也跟着他的抽噎发抖。母亲的数落在耳边响起:“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想啥呢,就那么几张破报纸,在上面还能看出花来,你这么用功,当年念书的时候干啥呢,你倒是考个有工作的人。你一个女人家,能做的就是把娃管好,把家操持好,日子过到人前面才是你的本事。你自己说,你这都是什么事情!”
母亲觉得我太不靠谱了,气得脸色有些苍白。我抱着阿里,一句话也不敢回。
回到家里,天明看着两个娃,我又忙着烧炕。晚上睡下,阿里梦里还有些抽噎,我心里很难受,坐在灯下看着他。天明说:“你也快睡吧,想那么多干啥。再说,咱们也真得好好过日子,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天明没有直接说,但他的意思我明白,还是希望我不要再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要多顾家。因为之前,我和他说过我的梦想,说过我向往的远方。但天明觉得,我有点傻,那都是城里人、念书人追求的东西,咱一个老农民,过好眼前的生活才是重点。我没有接话,默默地躺下了。关了灯,夜晚覆盖了所有,屋里屋外,村里村外,都是一样暗,一样沉寂。没有风的夜晚,一切安静地让人生出一种错觉,我们到底是在哪里,是在高干梁,还是在红寺堡,是在相同的土炕上?我们到底是谁,是延续了父辈的生命,还是给了孩子起点,是传承了土地的生生不息,还是画了一幅蓝图给孩子,我们到底在干嘛?夜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我憋住一口气,想让时间停下来给我些许答案。时间被我堵在胸腔里,我的心脏跳得杂乱,最终,我的胸腔被撞得生疼,一口气替时间打开了通道,我只能放行,看着它马不停蹄地离去,消失在虚无里。夜依然静得没有声息,我的困扰如影随形。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报纸了,但柜子里那一摞报纸如同蛊毒,每次去母亲家都让我魂不守舍。这种感觉很痛苦,就像你暗恋着一个人,对方不知道,你又没办法说。但你每时每刻不在想念他,你强忍着思念,克制着自己,可只要看见他,你的情绪就会沦陷,完全不能自主,无法抽身而退。
我一直问自己怎么办,我使劲在想,抛开阿里被烫这件事情,我因为看报纸而耽搁了什么呢?好像并没有。我在管孩子的时候仍然在做饭、洗衣服、操持家务,我过得和我身边这些女人没什么区别啊,我为什么不能看。这样一想,好像心里没那么难受。那就继续看吧,可母亲已经说得那么严厉了,我怎么敢“顶风作案”呢?我怎么能拿到报纸呢?如果被母亲看见,又将是一场怎么样的风暴!
但我已经无法自拔,我趁母亲出去的间隙,从柜子里拿出几张报纸,卷成筒塞进女儿的被单里,等母亲进来的时候,我就告辞回家。回去还有天明呢,我也不能让他看见,比起生活,这些事情都是小事,如果为这些事情闹得生活鸡飞狗跳,这也不是我读书的初衷。
我变得像个“贼”一样,在任何能躲开母亲,躲开天明的角落和时间段里,我都在“偷”着看报纸。我还得把报纸还回去,这又得费一番周折,有时候并不会那么顺利,所以有可能三五天甚至十天八天都没有报纸可看。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既提心吊胆,又满心渴望,既煎熬痛苦,又默默欢喜。我就像一条濒临干涸的鱼,在即将失去最后一口空气的时候落进水中,等缓过一口气时,心里的恐惧却是那么清晰。
我总会在夜里醒来。在月亮最亮的那几个夜晚,看见远处的罗山,冷峻、清高地站着,俯视着脚下这些村庄,也俯视着醒来的我,目光清幽、冷漠。它似乎不满在它的王国有人窥探。而我对它,除了仰慕和向往再无其他。我已经抛弃了高干梁的山,我希望罗山可以接纳我,也接纳我游走的灵魂,让我的心安定下来,但是,我并不那么容易被罗山接纳,我仍然是孤独的。
天明不在,母亲忙着操持她的羊,我忙里偷闲看着报纸。在两个孩子的哭闹声中,日子一天天过去。罗山终究没有起烟,但六月之初,风却慢慢少了下去,土黄也随之褪去,罗山清晰地显现出来,在瓦蓝的天空下横在大地上,偶尔会有几只苍鹰在天空盘旋,云彩也开始白起来。不起风,景色挺好。
报纸总有看完的时候,当最后一张报纸还回去的时候,我顿觉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文字是一种媒介,连接着远方,给人一个想象的空间,让人有一些希望和寄托在心间游荡,至少觉得远方是可以想象和期待的。但这种媒介一旦消失,现实又是这样的单调和无趣,一切又开始了琐碎和忙乱。G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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