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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3月02日

搬 迁
《出路》连载之十
作者:马慧娟 来源:共产党人微站

  大咀梁上远远地传来呼喊声:“哎,高干梁的人,谁愿意朝红寺堡搬呢,明天到华兴报名去。哎,高干梁的人,听见的都给说一下……”

  不光我听见了,高干梁的人都听见了,就这么大个地方,想听不见都难。大家的反应都不一样,老年人觉得这件事情和他们没关系,一辈子都在高干梁过了,现在搬不搬无所谓。年轻人兴奋了起来,他们这几年出去打工,亲眼看着搬出去的人日子一天天都过好了,就高干梁多年来没什么变化。

  高干梁人的意见分成了两组,要走的年轻人和不走的老年人。公公虽然不愿意搬,但他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激烈,只是表示自己不搬,但不反对天明搬,他的意思是年轻人还是出去的好。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反对搬迁最厉害的人会是父亲。多年的劳作,大哥已经厌倦了高干梁的生活模式,所以他想搬迁。但没想到,大哥和父亲说了这个想法后,父亲居然拿绝食来威胁大哥,说大哥如果要搬,就先把他埋了再说。父亲的想法让大哥束手无策,只能来找我,说了一大堆生气和抱怨的话。我也深深地疑惑,父亲大半辈子不都在寻找出路吗?怎么现在出路来了,他倒反对起来了呢?

  我和天明去看父亲,到父亲家的时候,大哥正被父亲训得龇牙咧嘴还不了口。我们家家教素来严,父母说什么我们只能听着,不能顶嘴。看见我俩来,父亲不再训大哥,招呼天明坐下。

  天明问父亲:“姨夫,我看我哥也报名去红寺堡了,咱们家收拾得咋样了,要不要我俩来帮帮忙。”天明装作不知道父亲的意思,装模作样地说着,这是天明的优点。

  “哦,你哥报名了,我不想去,也不想管,人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他咋弄弄去。”父亲也不好意思给天明说自己反对去的话。

  “看您老人家说的,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您不去看看怎么行?只有您看了,我们才有主意,搬不搬还要看您的意思呢。我们毕竟经的事情少,没眼光,大事还是要问老年人。”天明一副吃惊的样子。

  “哎,我老了,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的意思呢!”父亲虽然这样谦让着,但口气已经松动了许多,脸上也高兴了起来。

  “姨夫,过两天人家要去看地方,您就领着我们去,您看行不行?”天明继续劝父亲。

  “我说了又不算,还得看你哥的主意嘛!”父亲说。

  大哥一听连忙点头:“这没问题,肯定要听您的意见!”

  我不由地笑了,憨厚的大哥难得机灵一回,居然顺利地把天明的话接了过去。

  天明又说:“姨夫,您就辛苦一回,跟着我们走一趟吧。”

  父亲犹豫了一下,征询地看着我们,说:“真要我走一趟吗?”

  天明一脸的笃定:“那必须的!您不去怎么行,没人给我们定主意啊!”

  父亲最终被天明说动了,同意去看看红寺堡。

  在高干梁,当家做主抛头露面从来都是男人的事情。老支书雇了一个大中巴,把想搬迁的人都拉上走了。留下女人娃娃,站在高干梁想着那个叫红寺堡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同时又羡慕那些扬长而去的男人们,他们要去见世面了,真是一件让人痛快的事情。

  三天后,男人们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父亲更是容光焕发,满脸的笑意,我们很久都没有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了。他一进家门就笑着招呼我们:“都来,都来,哎呀呀,这次没有白去啊!你们来看看,这是红寺堡种出来的玉米和油葵,那个地方的黄土,平得和镜面子一样!”

  父亲带回来的三个玉米棒子在灯底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我们在高干梁从没见过个头这么大籽粒这么饱满的玉米,油葵更是稀罕东西。在高干梁,一年都吃不上一把葵花籽,父亲却带来了三个比盘子还大的油葵头。所有的这些,都是那个叫红寺堡的土地上长出来的。

  按照规划,红寺堡是按照户口分给我们一家一个一亩半大的宅基地,但房子是要自己盖,盖房子需要四千块钱。四千块钱,是需要去筹集一阵子的,大家先是卖能卖的牛,再就是卖多余的粮食,另外还想到去信用社贷款。

  半个月后,大家把盖房子的钱筹集够了,又开始发愁怎么走。十来户人家,要带够盖房用的各种零碎,还有面、土豆、油盐。班车拉不了这么多东西,大家就商量雇个卡车,最好能连人带东西一车拉走。

  高干梁忙乱了起来,又是淘洗麦子,又是磨面,又是榨油,又是准备带走的东西。毛驴一遍遍地从大咀山上来回走动,一次次把东西驮过去集中放在华兴村的商店里,就等大家都收拾好了后集中装车。

  整整收拾了半个月,终于决定要出发了。大家早早就搭好了联手,三家或五家合作,准备去一起盖房子。

  细雨像烟雾一样把高干梁盖了起来,多年的土坯房在雨中显得寂寥和陈旧,山上的植被在多雨的季节里开始疯长。但季节毕竟到深秋了,黄的、绿的、红的植被在灿烂了之后就败落。车子中午就到了华兴村,年轻人都去装车,老人和女人娃娃不放心,又撵过去送行。二十几号人在大咀山上走着,泥泞的山路和迷蒙的细雨让大家身上都湿漉漉的,人们心里也交织着一种复杂情绪,只是都把这种心理掩盖着,忙着赶路,忙着甩脚上的烂泥,忙着到华兴村送别。

  这次送别在高干梁是最大规模的一次,因为以前的搬迁,都是一家一户地走,除了自家人,邻居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可这一次,高干梁人差不多都选择了搬迁。

  一路前行,风雨没有丝毫要减弱的意思,大车超载了,走得很吃力,雨刷不停地刮着车玻璃上的雨水,扯出一道道清晰界面,随即又被雨水打模糊。出了泾源地界时,正好有一段路在翻修,路面挖得坑坑洼洼,司机心里没底,减速慢慢向前挪。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到了红寺堡的地界上。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啊!用广袤、荒凉、空旷、粗犷也不能形容它的形貌,就像一个流浪已久,饱经沧桑参悟人生大道之后的人的样子,让人看着同情,又充满敬畏,让人想亲近却又不得不远远地看着。

  终于看到了村庄的模样,在沙滩上突兀地显现,顶子都是平沓沓的,完全没有老家房子的一点样子。平安到达,对新地方的好奇冲淡了大家一晚的担心和疲惫。

  人活着就要靠一股心劲儿朝前闯。为了自己也能种出和电壶胆一样的玉米棒子,我们就抛弃了高干梁多年的经营,一口气跑到这里来了。就靠着这股心劲,三下五除二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完全没想今晚到哪里住。我让天明把老家带来的炉子和水壶找出来,准备生火给父亲烧口茶喝,一晚上了,又是颠簸又是操心的,他的嘴唇都有点裂。可拿出来才想到,拿什么生火呢?水在哪里呢?

  远远来了一群羊,白色的羊是黄沙滩上的精灵。明明沙滩上啥都没有,羊却闷头一边吃一边走。一个穿绿色军大衣,头戴棉帽子的人夹着鞭子跟在羊后面,这个人身材高大,脸被太阳晒得黧黑。我们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我们。看见人,就有了打听的方向。天明迎了上去,赔着笑脸问:“老乡,您是这里的人吗?您知道这里有没有可以借的空房子给我们?我们刚搬到这儿,要盖房子,但没地方住。”

  “那你们问我就算问对人了,喏,前面这三间房子,房主走的时候让我给帮忙照看着,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你们把门搬开,先安置进去,要是住一个月就给人家三百块钱。行就住去吧。”牧羊人拿鞭子指着三间房子说。

  “那太好了,三百块钱行呢,我们就住这,回头安顿下来把钱收到一起了给您行不?”天明说。

  “行呢,有啥不行的,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牧羊人摆摆手,一副大气的样子,赶着羊群缓缓地离去。

  房子的门是用砖垒起来的,所以牧羊人让我们搬开。住的地方找到了,搬几块砖还是事吗?人多,几分钟就把砖搬开,门打开了,屋子里果然什么都没有。窗户上没有安窗子,也是拿砖堵着的,屋子里黑咕隆咚,人进去好半天才适应。地上的浮土一踩一个窝。屋子里还剩了一点砖,大家各自找好角落,七手八脚用砖支床板,往里面搬东西。

  人是安顿下来了,接下来就得考虑盖房子。这和在高干梁盖房子有千差万别,高干梁没有砖但可以打胡墼,木料可以去山上砍,但在这里,所有的问题都要拿钱来解决。

  这是一块生机勃勃的土地。在我们到达的第二天,拉砖的车、拉水的车就来了,距离我们五公里以外,就是泾源县的移民指挥部,据说这个移民工程只搬迁西海固的人。各县都设有指挥部,协调解决新搬来移民的各种问题,指挥部的周边有很多简易商铺,盖房子用的东西在那里都可以买到。

  各家的宅基地都是一亩半大,看着是一片沙滩,其实用木桩等量划分成很多小块,我们根据抓阄的结果,挨个认领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块。

  安顿下来后,我才有心思打量这片土地。罗山耸立在远处,能看到的土地都在罗山脚下。这里很辽阔,但不是完全的平坦,就拿我们所处的这个玉池村来说,前后落差估计在十几米左右,东边还有一条沟壑,附近有很多的石头,应该是罗山上的洪水冲击的结果。

  父亲的宅基地和我们隔着十来家,我们和五哥隔着三家。父亲让先给我们家和五哥家盖房子,他最后再盖。在添置好装水的大塑料袋后,天明和五哥用土在院子里围了个圈,把塑料袋的一头扎住,一头留着等拉水的车来将水灌进去。几家子合着买了一小车水泥,一家一车沙子,墙可以用泥砌,但地基是不敢马虎的,要用沙灰水泥灌。在等待拉砖头的过程中,姑舅哥来把地基线放了。其他人也没有闲着,在我们掏钱拉石头的时候去周围捡石头,没几天,就捡够垫地基的石头。在过日子上,高干梁的人永远都是精打细算的。

  借住的房子无形中被分割成了很多区域,几个做饭的女人各自为营,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区域里谋划着每天的茶饭。在这里做饭,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先说水,这里吃的水完全靠拉砖的车从砖厂捎带,每一桶水都来的不容易,容不得一点点浪费。水一时半会到不了,男人们又急等着吃饭,女人们就去将盖房子的水拎半桶来,先把饭做熟再说,因为瓦工都是花钱雇来的,耽搁不起。

  再说烧的,在高干梁,随手都可以捡到做饭的木柴,但在这里,连个点火的都没有,买了一袋子煤炭回来,没法子点着。后来为了留点续火的引子,女人们挖空了心思,又是多续炭,又是用灰压着残留的火种。一个老式的炉子,就像得了慢性病的老年人,有气无力的,炉火看似着的,米下到锅里泡成了糊糊就是不开。男人回来一看脸拉的,自己人就算了,还有人家瓦工师傅呢,饭这个样子,怎么吃嘛!这让女人很没面子,心想下一次一定做好,但炉子就是不争气,急得女人满头大汗也不顶事,抱怨的同时,想到了高干梁的好,至少,烧柴从来没有犯难过。

  再说电,一夜之间,我们回到了80年代,点的是煤油灯。趁天没黑,男人赶紧收工吃饭,女人紧赶慢赶地收拾,天就完全黑下来了,几盏煤油灯在三间房里散发出光亮。大家在煤油灯下商量事情,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表情也忽明忽暗,大家在一起统一思想,没底气的事情,说出来就有了信心,没希望的想法,大家要认同了也就有了干劲。人总是需要联手,需要在一起相互倾诉的。

  不忙的时候,我远远看着罗山,除了山顶是绿的,其他地方都是裸露的黄土地,一道沟一道梁的,似乎有路直通山顶,还有村庄和农田的迹象。我想着,罗山好像离我们很近。我跟父亲讲,盖完房子去看看罗山。父亲笑道:“瓜女子,你看着近,没有一天怕是到不了山脚下,望山跑死马呢。不着急,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看罗山!”

  粗细不同的椽子整齐地钉在了檩条上,椽子上铺上席子,席子上铺上芦苇扎成的帘子,就可以上泥了。帘子把泥完全阻隔在席子外面,从里面看,屋顶黄亮而平滑,席子的花纹让屋顶有了些许的洋气。

  我一天天地看着我家的房子在沙滩上建起来,从夯地基到砌砖到上梁再到捂顶。我们心心念念的砖房马上竣工,理想就要变成现实。人生真是奇妙,只要我们勇敢迈出去一步就会有惊喜!

  时间过去一个月了。当时看到的沙滩奇迹般变成一排排房屋,虽然不整齐,但我们很满足,在这片沙土地上,有了我们容身之处。村庄之外是广袤的土地,看着我们养家糊口的土地,我们憧憬着想象着。农民,总是贪恋着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只要有地在,我们的希望就永远存在。

  土地上又空旷了起来,喜鹊无聊地在旷野里蹦跶,一群野鸽子从天空飞过,几只鹰在更高远的地方盘旋,一群大雁排着队向南飞。G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谢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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