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快结束的时候，来给我说亲的人多了起来。我猜是父母给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打了招呼，要不然，怎么一下子这么多媒人上门。

　　很快，我被安排和一个铁匠的儿子相亲，对方在一个乡镇的集市上有一间铺子。二叔把这家人夸得像一朵花一样：父母明理，儿子成材，家庭条件优越，嫁过去肯定不受罪。

　　母亲叮嘱我穿体面一点，头发再梳一遍，再洗把脸。我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看不上就看不上吧。我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在碎房里等着，心里充满了忐忑，我很怕对方看上我，然后和我谈婚论嫁。

　　小伙子走得气喘吁吁的，对于没有来过高干梁的人来说，走路就是一个挑战。小伙子个子很高，皮肤呈现着健康的古铜色，算不上特别的帅气，但绝对不难看。

　　我们就在院子里相互看了一眼，小伙子一脸高冷，我也不苟言笑，两个人就远远地瞅了对方一眼。我没看出来他眼里有什么热情，甚至有点失望，这种失望不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也失望自己跑这么远来相亲。

　　小伙子很快避开了我的眼光，我也没心思再看。我们就像偶遇的两条鱼，快速地擦肩而过。我觉得我的任务完成了，进屋换了旧衣服继续干活。

　　过了一天，二叔来我们家，说对方的结果出来了，但二叔吞吞吐吐地半天不说结果。父亲气得翻了二叔一眼，让他有话就说。二叔被父亲一凶，仿佛下了决心一般说：“人家娃娃说，嫌咱们女子年龄大了。”作为兄弟，二叔和父亲是完全不同性格，做事瞻前顾后，说话不掂量轻重，眼看着父亲脸都气青了，他还能说出和对方一样的话来。

　　对方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像我这样，眼看着二十出头才准备嫁人的确年龄大点，别人就会有各种猜想，脑子有毛病？身体有隐疾？被人退婚了？还是名声不好？总归，大家会想出各种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来进行猜测。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为别人操碎了心的人。

　　第二个来相亲的是二姐的同学，一个油嘴滑舌的小伙子。这次相亲比上次还尴尬，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反正我是不愿意的。家里也没人看上这个小伙子，总觉得不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所以就直接回绝了。

　　第三个小伙子很有派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梳着大背头，穿着老板裤和蝙蝠衫，略微凸起的肚子彰显着自信。小伙子一进门就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又对自己做了一番介绍。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帮大哥干活。小伙子让家里每个人都觉得不错。表现了一番的小伙子礼貌地走了，我们客气地说过两天给他回话。

　　大哥大嫂和母亲都觉得不错，我以为我就要和这个人正式相亲的时候，天明回来了。说起天明，他比我大一岁，几年没见，当初那个青涩瘦弱的少年已经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小伙子，洋气得让人不敢认。天明看见我笑着问：“回来有一阵子了，我以为你都嫁人了，没想到你还在。”“你那时候老说我丑，现在好了，丑得嫁不出去。”我自嘲地笑着说。“嗨，这是要我负责的节奏吗？干脆，我也不嫌你丑，咱俩结婚算了。”口齿伶俐是天明的另一个特点。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提着笼子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我以为我们还是念书那会儿，能口无遮拦地开玩笑，可一转眼发现，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看着我的窘样，天明大笑。我白了天明一眼就不再搭理，气呼呼地拿着笼子回去了，想这个人几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一整天想起天明的话我就生气，从上学的时候就动不动说我丑，说了这么多年还不放过我。丑就丑，关他什么事情。

　　那个相亲的小伙子又来了，大嫂说：“看这来的架势是看上你了啊，小伙子人还不错。就看你咋想。”

　　这种事情咋想嘛？可一想起天明说的，我丑的很没人看上我，那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有没有人看上我！想到这，我和嫂子说：“行呢，给人家回话，我同意。”

　　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我的人生大事也快解决了，小伙子也高高兴兴地表示，回去就请媒人。但两天过去了，小伙子没有任何消息，一周都过去了，小伙子还是没来。家里人都挺生气，这说好的事情，成不成总得有句话吗！母亲让父亲去骂介绍人，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我在大门上又碰见了天明，我低着头不搭理他。天明笑嘻嘻地问我：“说你丑你还不信，看人家没看上你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猛地回头问他：“是不是别人看不上我你很开心啊！我丑归我丑，关你什么事情。”

　　我快被这个人气疯了，都想跳起来骂他了。我只能转身加快脚步走，天明在我身后喊：“哎，再别等了，那个小伙子不会再来了。”

　　我被气糊涂了，也没有再去想这句话。回去就到大嫂的屋子里去照镜子，我得再仔细看看，我哪里丑了。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我漂亮，但也绝不丑啊，我皮肤白，浓眉大眼的，就是不秀气而已。我丑什么？对着镜子，我把对天明的怨恨又发挥了一遍。

　　每天挑水的时候，都要路过天明家。有一天我前脚到水泉前蹲下舀水，天明后脚就挑着水桶上来了，还把桶和我的桶排在一起。水泉边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不走我就没办法走。我眼睛瞪着他，希望他让路，可他却笑咪嘻嘻地看着我：“瞪我干啥，你给我说说，你为啥不和我找对象？为啥我们就不是一路人？”“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高干梁，我不想将来我的孩子上学要和我一样翻山越岭，我受够了高干梁，我不想嫁在这里。”我气急败坏地吼着我的想法。

　　我担上水头也不回地离开，天明也担着水跟着我，直到下了坡，路宽了点，天明迈着长腿超过了我，还扭头和我说：“你着啥急嘛，离开高干梁还不简单，这几年到处都在搞移民搬迁，只要想走，咱们结婚了搬迁就是了，这也不能成为我们俩不能找对象的理由啊！”

　　我把水桶“咣”地一声放到地上不走了，水从桶里溅出来，路上湿了一片。刚才的一口恶气出不来，我正气着呢，他又吧唧吧唧地说这件事情。“你咋这么脸皮厚呢，我要说几次你才能明白，咱们俩不合适！”我一点儿也没客气。

　　天明把扁担在肩膀上挪动了一下，有点无奈地说：“咋就这么犟呢？”

　　天明走了，直到看他拐进家里我才重新担起水，刚才一溅至少少了两舀子水，这半天白担了。

　　不知不觉我的婚事就搁置了起来。天明据说也被家里安排相了几次亲，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有一次，我偶然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说，咱们女子咋也没个合适的主呢？年龄也不小了，再不嫁怕嫁起来吃力。”

　　母亲也叹气：“说啥呢，都二十了，再不结婚别人说闲话呢。”

　　两声叹息让我的心撕扯了一下。原来，父母亲和二叔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得赶紧把自己嫁了才好。可我嫁谁去呢？这么多年，我除了和天明、有田他们熟，再和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啊。想到这，突然又觉得自己挺可怜的，连个认识的多余人都没有。

　　同伴女子又来转娘家了，我对她讲，让她问天明，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不？女子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又连忙点头，急忙跑去问了。

　　我以为，我把自己嫁了总没事吧，结果，当天明打发的媒人进门的时候，父亲没说什么，母亲却勃然大怒，撵到小房劈头盖脸把我一顿骂。母亲的怒火像瓢泼的大雨一样把我淋了个透。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这样愤怒过。她质问我，你到底想什么呢？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孩子，但我没想到你的主意这么大，人家都哭着喊着要嫁出高干梁，你倒好，居然要嫁在高干梁！

　　我想在这一刻，母亲是没办法理解我的，我也同样没办法理解母亲。我想着把自己嫁了就是给父母减轻负担，但母亲觉得，人往高处走，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我的沉默是我最大的铠甲，我的沉默也让母亲束手无策，骂着骂着，母亲的语气都开始无力起来。

　　母亲不再和我说话，因为父亲答应了媒人的提亲，我和天明的婚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