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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29日

退耕还林
(《出路》连载八)
作者:马慧娟 来源:共产党人微站

  老支书又来我们家了,这一次,他是来和父亲商量要给高干梁修路。作为高干梁的小队长,一年也不会有多少事情要处理,所以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忽略了父亲这个队长的身份。我家小房的门口又一次坐满了人,各家主事的人都来了。老支书说了要把周围的山头承包出去,然后让承包的人负责修路,各家的牛羊就不要在山头上放牧的想法后,大家就炸窝了。在高干梁,不管是人是牛羊,都是自在而畅快的。这突然要给大家画个圈圈,立个规矩,大家自然是不愿意的。人就算了,不让牛羊出山,这简直是要人的命,那一张张嘴,让吃啥,谁天天给牛羊割草去?

  人是靠习惯活着的,一旦要打破某个人的习惯,就好像要断他的口粮一样。除了父亲,大家都不领情。在高干梁,沉默就是最大的质疑和反对。

  老支书一看他的好心没有得到好报,气得脸色发黑,额头上的皱纹愈发粗糙起来。噌地站起来,准备发火。大公鸡突然扯着嗓子打了一声鸣,几只胖母鸡赶紧围到公鸡身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老支书又坐了下去,挥着手说:“你们自己看吧,这个路修也行,不修也行,商量好了下一个星期给我捎个话。都该忙啥忙啥去,都散了吧。”

  小院空落了下来,母亲招呼父亲和老支书到屋子里吃饭,大嫂擀的鸡蛋长面。老支书坐在炕桌旁边久久不说话,父亲拿起筷子递到老支书的手里:“来来来,先吃饭,你看你,着这个气干啥!”吃饱了饭,老支书喝茶缓了缓说:“行了,我看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先回家吧。”

  送走老支书,高干梁又恢复到了一片死寂之中,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争抢着冒出来,一股子葱花的酸味儿跟着乱窜,把各家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没有谁比谁吃的特殊。

  修路的事情因为无人响应最终搁置了,高干梁的牛羊自由地在各个山头上吃草。山外的拖拉机欢快地在路上蹦,偶尔一辆摩托车呼啸着超过拖拉机驶向远方,而我们,赶着毛驴爬行在山路上。

  因为修路的事情,气得老支书扔下狠话,再也不来高干梁了,再也不管高干梁了。但在第二年春天,他拄着个棍又来到了我们家,这次是因为实施退耕还林。

  同样是在我们家院子里,同样是那些人,贵生的女人依旧在男人中显眼,老支书坐的还是相同的位置。老支书说:“国家有政策了,让你们把你们种的那些薄山陡洼,自己开荒出来的那些地再不要种了,国家给你们一亩地补贴200斤粮食,200块钱。我这次给高干梁争取了300亩退耕地,你们看,谁家要退就报名,然后登记丈量了就办手续,今年就不要种了。”

  父亲早就听说了这件事,在他的思想里,国家做出的决策都是要响应的,响应了准没错。他也和大哥商量了,南湾那几十亩山地产出不多,路又陡,准备退,崖背山上的地好,留着继续种。

  这件事情又把高干梁人难住了,一亩地补200斤粮食能干啥呢?年成好一点,地里能打七八百斤粮食,这退了,岂不是要吃亏。这次没轮到贵生女人说话,也没轮到其他人说话,老支书就把剩下的话说了:“我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我也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更不是指标多得完不成了来的,我就是来通知的。你们看行就行,不行我立马走,再多的话就不说了。你们不要的,华兴人头打破地等着呢!”

  以前拉电的时候商量,修路的时候商量,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所以这次老支书也不打算商量了,直接就问行不行。这次,反倒是行了,父亲早有准备,先报了自己的亩数,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报了,连贵生女人也报了,300亩很快就落实了。老支书在我们家吃了个饭,打着饱嗝离开了,他这次很满意,以为高干梁人终于开窍了,思想进步了,跟上国家的发展脚步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剧情反转得比他想象的还快。

  贵生女人一大早就哭哭啼啼地去了四叔家里,进门一屁股坐在四叔家的门槛上就是个哭,把四叔吓得胡子都抖起来了,心想这一大早来自己家哭是几个意思。婶子起床还没顾上洗手,不知道是该去拉贵生女人还是不该拉,老两口隔着门槛用眼神交流,一样茫然。贵生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天不见老两口管她,只好自己收住眼泪,站起来拉着婶子的手说:“老姐姐啊,我命苦的说不成,我在高干梁没个亲人,没个体己人,娘家又远,我就是被人欺负了也没个给我做主的,所以我越想越伤心,只好一大早来你们家说说冤屈。”

  说罢又抽抽噎噎地开始啜泣。可她说了这半天,四叔老两口也不知道她发生了啥事,被谁欺负了。婶子只好把贵生女人扶到椅子上坐下:“你这是咋了,啥事情啊?这一大早把人心惊的!”

  “老哥,老姐姐,还不是为那个什么退啥还啥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没主意,昨儿个支书来,我一看大家伙都报了,我也就跟着报了,我想着,大家都赞成的事情,肯定也是个好事情,可我回去给贵生一说,人家就把我骂了个鬼吹火,把我骂了半夜,骂得我实在挡不住了,我就顶了人家几句,人就把我压住一顿打啊。老姐姐,这是我老哥在呢,要不然我给你脱了,让你看看我这一身伤,呜呜呜呜……”贵生女人边说边抹眼泪。

  “人家让我要去呢,老姐姐,说我要把地要不回来就把我的皮剥了。我就想着,我一个女人家,我咋要,我怕说的不好了又让支书把我打一顿。所以我思前想后,一大早来麻烦你们老两口,老姐姐,你给我老哥说说,麻烦我老哥去帮我要一下地,别人我也不敢找,我怕人家笑话我呢。呜呜呜呜……”缓了一口气,贵生女人总算把来的目的说清楚了。然后泪眼叭嚓地看着四叔老两口。

  四叔看了贵生女人一眼说:“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呢,这昨天刚说好的事情,你今天就翻,咱们以后还咋见人!”

  贵生女人用袖子揩了一下鼻涕,吸溜着鼻子说:“四叔,你是个明白人,你说,你南湾的那5亩地哪一年不打几千斤粮食,现在好了,一年一共就补1000斤,够干啥?要是种5亩大豌豆,一年下来也卖几千块钱呢吧,国家一亩就补200块钱,你说,你划算不?”

  “账不是这样算的,那还有种子化肥人工呢,你光算收入呢?”四叔虽然在反驳,但口气已经没那么坚决了。

  “好我的老哥,说你憨你还真憨,咱们农民是个干啥的,不就是为了种地吗?咱们不下苦咱们再干啥去?”贵生女人已经听出了四叔话里的动摇,进一步开始煽风点火。

  送走贵生女人,四叔吃了一口馒头拄个棍就去了华兴村,他和父亲都没有商量,直接就去找支书了。一看见支书,四叔就把支书的腿抱住了,说今天不把他的地还给他,他就不走。支书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问四叔:“什么地,我给你还什么?我干啥了用了你的地了?”

  四叔说:“就昨天的地,我不退了,我退了我们一家人就饿死了,补贴的那一点点粮食够干啥,我不退了。”

  老支书这才明白过来,气得直跺脚也没把四叔抖开,喊会计和妇联主席:“哎,我说你们俩也不来给拉起来,这抱着我的腿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咋了!哎,真是的,你们高干梁的人就该穷着,人撵着撵着给你送点门路都送不进去。你给我起来,你今儿把你的地要回去,再想退就连门都没有。哎呀,你起来,你的地我不要了!”

  四叔将信将疑把手松开,问支书:“这就行了,再也不需要个手续啥的?”

  支书说:“那你意思呢,我再给你写个证明盖个公章还是咋的?”

  “需要了你给我写一个么。”四叔没听出来这是支书的调侃,还满心期待着。

  “行了,你回去好好种你的地去,回去再顺便给庄里人说一声,谁不想退了今天就不用来办手续了,昨天的报名我就当放了个屁。”老支书也是被大家弄得没脾气了。

  四叔一听,高兴地拄着棍子走了,回去挨家挨户地通知着这个消息。而其他人,也早被贵生女人游说得没了立场,四叔的消息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让大家的心里都稳当了一下。

  但父亲的心里并不稳当,他把大哥和我们都叫到一起,问大哥:“你看,我们是退呢还是种呢,人家都不退了?”

  “咱们退了去,薄山陡洼的不说,路又难走,退了我们把剩下的种好还是一样的。”在这件事情上,大哥倒没有什么犹豫的,南湾的半坡有我们一块地,每一年都种的燕麦,从种到收都还可以,但到回拉的时候我们就都头疼。没有路,我们像蚂蚁一样,把燕麦一捆一捆朝平的地方背,然后再装到架子车上,费工费时不说,糟蹋的燕麦粒各处都是。父亲同意,大哥也同意,我们自然没什么意见。大哥吃完早饭就去华兴村办手续去了。

  南湾的那些地当年再没有种庄稼,野草乘机长得到处都是,野兔在里面安了家,鼢鼠在地下建造着宫殿。在这些地的周围,整齐地生长着胡麻、大豆、莜麦、燕麦,眼看今年是一个丰收的年景,但我们家的退耕粮食还没有补贴到位。这让坚持没有退的人坚定了自己当时的英明决定,不然,这一茬好庄稼岂不是耽搁了。贵生的女人更是人前人后地笑话我们家跟着老支书那个疯子扬土,这下好,想吃飞食呢没吃上,连眼前的也没抓住。

  时间越久,我们自己心里都开始嘀咕,难道老支书说的不是真的?难道政策又变了?父亲有点闷闷不乐,但他又不是那种大呼小叫的人。所以我们都在等待,看最后会咋样。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麦都种到地里了,还是没有消息,大哥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嘟囔着说,要再没消息他就把牛套起来把地犁了让放着去,冬天冻了让土层缓缓明年继续种。父亲说,再等等吧,着啥急呢!

  眼看天气冷了起来,在某一天,老支书给村里人捎话,让转告父亲,明天去一趟华兴村。父亲第二天就骑着白驴去了,我们猜想,等了快一年的事情应该有结果了。

  父亲回来时一脸的高兴,进门就让母亲把我们喊到一起,父亲一边喝茶一边说:“还是要相信政策呢,支书把我叫去,是给退耕还林的补贴款办存折呢,还给了个条子,明天就能去粮站上打粮食,你们看,这是条子和存折。哎,终于等来了,这下看他们都有啥说的!”

  大家确实没啥说的了,一亩地200斤粮食是按比例给的,小麦居多,玉米和大米各占一部分,当白驴把白花花的大米驮进高干梁时,大部分人的眼睛都直了。那可是大米,是高干梁的地里从来都不会长的庄稼,怎么还会给大米呢,怎么老支书以前没说过。

  父亲让母亲把一袋子大米等量分匀称,打发我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份,轮到贵生家的时候我不愿意去,我想不明白,明明这么讨厌的一个人,我们为什么还要给她送大米。母亲说:“人要把自己的心放开呢,你和她计较,你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但我还是没去,母亲只好自己去送。

  日子一天天流淌,高干梁生活的人似乎从来都不着急,反正着急也就那样,人没有什么变化,日子更没有什么变化,高干梁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行走,就像时钟上的分秒针。

  我在自己的轨迹上,每天忙忙碌碌,脑子里却在天马行空地乱想,其实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这样想于我的生活有什么益处,如同二姐说的,我想啥呢。我都十八了,有田的媳妇进门都快一年了,二姐嫁人了,我却还想着去念书,还想去远方。我一遍遍地打压着自己心里的念想,却总是不自觉地看着远方发呆。G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谢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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