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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13日

犁 地
(《出路》连载七)
作者:马慧娟 来源:共产党人1期微站

  父亲在养病当中,不能干重体力活,活也就自然落在我的身上。耕种时间,我就赶着家里的两头毛驴去高干梁的山梁上去犁地。

  当白驴和黑驴拖着我和步犁爬上崖背山的时候,天色刚微微亮,远远近近犁地的吆喝声已经此起彼伏。农忙时节,大家都抢时间,能早尽量早一点。所以即使一个人在北槽子梁,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扯地边是一件费劲的事情,梯田靠近地边的地方都是半人高的崖。牛和驴出于天生的恐惧,往往不愿意到边上去。一般早晨都是家里派一个闲人一起去,拉着牲口把地边扯开了才让犁地。但我们家没人,我就得自己想办法。

  进了地里,恰好是黑驴把边,这个家伙就拖着屁股死死地靠在白驴身上,一步也不肯朝边上走。它不走,挤得白驴也到不了边上。步犁就进不了地,被斜拖着过去了。感觉没使上什么劲儿,黑驴愈发得意,直接小跑了起来,白驴也被煽动得跟着兴奋。我不由自主被带着空跑了一趟,到地的那一头,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地头挡住了两头驴的得意,让我得以重新控制局面。我歇了口气,继续犁地。掉头过去就是白驴把边,如果再扯不开地边,今天早晨就够我和这两头驴耗的。

  如果说黑驴是个狡诈的恶仆,那白驴就是忠实的管家,它在我们家长大,它和家里的每个人都有默契。我拉了拉它的缰绳,它就已经安静了下来,稳稳地站在地边上了。我轻轻地挥了挥鞭子,白驴带着黑驴走开了,步犁甩到地边上,铧尖顺势插进了地里。土地就这样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两头驴的套绳绷得笔直,顺着地边走了过去。

  地边开了,驴就有了标准,一头驴走在犁开的壕沟里,一头驴走在地里,步犁被拉得欢快起来,土顺着铧面被抛在了另一边。犁了两来回,贵生的女人给大儿子拉着一对牛也来到了北槽子梁犁地。看见我,贵生的女人顿时大惊小怪起来:“哎哟,不得活了,这家的女子这是要上天呢。谁家的女子犁地着呢,真是的,看可怜不!”

  我没有接话,在高干梁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有她这样阴阳怪气的腔调,每个人都习以为常,不搭理就是对她最好的蔑视。果然,见我不接话,她又甩了一句:“哎哟,这念了几天书还人大得很,眼里谁都不放!”

  我仍然没有说话,在我打算来犁地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在整个高干梁,对于男女分工还是有界限的,犁地属于重体力活,女人参与得不多,女娃更少。但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只能忽略我的性别,不去计较我应该干什么活。像贵生女人这样的大惊小怪的,她是第一个人,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母亲提着一个小筐筐爬上北槽子梁时,那块大豆地已被我犁了一半。给犁地的人送干粮是我们家的独创,也曾在一个时期被高干梁人当笑话一样讲,说我们家人眼睛一睁就要吃要喝的,这个样子怎么能干活。但笑话归笑话,习惯是习惯,你笑话你的,我吃我们的。

  筐筐里装的不是什么可口的早餐,不过是昨天早晨的馒头和今天早晨新泡的茶水而已。父亲很早就因为病痛掉光了牙齿,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所以他喜欢泡一杯滚烫烫的酽茶,一口馒头一口热茶就着吃,馒头遇水即化,不用太多咀嚼,这样肠胃就舒服一点。我们也在生活习惯中延续了父亲这种吃法,即使什么都没有,也要喝一口茶,吃一口馒头。

  吆喝住了两头驴,步犁插在土里直立着,我迎着母亲过去。崖背山比较陡,一路上来,她微微有些喘,帽子边边也被汗水打湿了。我在家里很多时候是不说话的,因为我说话略微有些结巴,表达得不是很清楚。孩子多,日子过得艰难,家里人也没心思听我三遍两遍地说一个意思。时间久了,我就不说话了,只默默干属于我的活。现在也一样,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筐筐,找个干燥一点的地方坐下。昨天早晨的馒头已经硬了,怕水凉了,母亲用一条围巾裹着,一路摇晃上来,茶水浑浊,颜色深沉,到像是父亲吃的中药。

  其实我不知道母亲给我送干粮的意义在哪里!一个馒头,我也吃不下去,茶水苦涩,有什么好喝的呢?唯一的意义,这是母亲送来的,是对我不能上学的抱歉,还是对让我一个姑娘家犁地的愧疚?这些我都无从得知,在我们的家庭关系中,最欠缺的就是表达。不问,不说,每个人在各自的世界里自己和自己对话,揣测家里人的意思和想法。

  咬了一口,馒头无味得很,在嘴里来回打转咽不下去,我使劲拧开杯子,茶的苦涩扑鼻而来,喝了一口,和着馒头咽了下去。我突然在想,这么苦的茶,父亲喝了这么多年是为什么,然后大哥也跟着喝,如今又是我,难道就是为了把嘴里的馒头冲下去,中和馒头的无味吗?母亲立在一边,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两头驴甩着耳朵,摇着尾巴驱赶着苍蝇的骚扰。太阳照在北槽子梁上,天气开始热了。

  吃了半个馒头,茶水基本上没有动。收拾好装到筐筐里,递给母亲,提起鞭子准备继续犁地。母亲看了一眼筐筐,问道:“怎么吃那么一口,一早晨呢!”

  我说:“不饿,吃一口就行了。”

  母亲这样问是因为犁地是个苦力活,在来来回回的掉头中一遍遍不停地走,一点一点把一块地犁完,这中间除了吃馒头休息的这点时间,再不会有时间的。看着我挥起鞭子开始犁地,母亲叹口气,她对生活,对这个家的掌控越来越无力,如果有选择,她是不愿意让我来犁地的。

  或许在很多年,母亲都是没有选择的,生活裹挟着她向前,一步步走向了高干梁,一步步在重复高干梁所有女人共同的命运。

  十点钟天气热了起来,到了收工回家的时候了,每天这个时候,无论犁了多少,大家都会收工,几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支出,无论是人还是牛和驴,身体都到了极限。

  我在别人都收工回家之后才收工,因为不想再碰上贵生的女人那样大惊小怪的人。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次是完全把驴的行头拿掉,让驴自己走,我得扛着步犁回家。

  这步犁是前几年扶贫时候推广的,说是个什么项目,类似于无息贷款补贴的形式,等大家有钱了再给。当时老支书在我家院子里把嘴皮都磨破了也没人要。因为大家觉得木犁也不错,这个铁犁犁地咋样还不知道,还要欠国家的钱,万一不好用拿啥还呢?气得老支书翻白眼,甩上手走了。

  父亲当时让大哥去村委会驮了两个回来,他对新生的事物永远保持着热情。驮回来就让大哥试着犁地,但一开始犁出来的地并不好,犁不进地不说,还不好控制行距。犁出来的地条条绺绺的,邻居们一看步犁犁出来的地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这个东西不好。父亲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按道理,新的东西出来,都应该是在做了各种实验之后才推广的,怎么会不好使呢?随步犁一起驮来的还有两个小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个备件以及说明书,父亲就在灯下仔细研究说明书,看这个步犁到底怎么使唤。经过研究才发现,步犁的头是活动的,到地头上掉头时得用脚把犁头向外踢过去,这样犁地就把土直接向一面翻出去,不像木犁,是把土分向两边的。在步犁的底部还有一个插销,可以调节深浅。这样一看,这个步犁确实比木犁先进得多,只不过大家不会用而已。

  研究透了原理,父亲第二天和大哥一人一架步犁,套上牛犁地去了,在来回翻转中,犁出来的地始终把土朝一面翻,肥沃的土壤就到了底下,更好地为庄稼提供肥力。

  在我们家用步犁一年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木犁换成了步犁,既轻便,又耐用。但即使轻便,也要几十斤重,加上弯梁又是个扁钢,没一会儿,我就觉得肩膀上像针扎一样的疼,扁钢好像要切进肉里面一样。两头驴在结束了早晨的劳动,解开束缚之后撒着欢一溜烟地跑了。我无心顾及它们俩,只愁怎么早点能把步犁扛回去。

  一切疼痛都会过去,一切让人疼痛的原因也渐渐会麻木。在高干梁,忙碌和劳累会让你忘了你的梦想和挣扎,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土地,一样的农活,一样地在为生活忙乱,没有谁过得比谁好,也没有谁能比谁多攒点钱。

  我在大家诧异的眼光中地犁得一天比一天顺手,不止这样顺手,拉车子,使唤两头驴也一样顺手。父亲还在休养之中,大夫不让他再喝浓茶。母亲会在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地给我送干粮,仍然是一个馒头一杯苦茶,从来没有换过花样。

  忙完了一季的庄稼,把冬麦种进了地里,我的手上长了一层茧子,在茧子蜕皮的时候,高干梁的生活就闲散了下来。G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谢 斌


 

责任编辑:胡亦茹     编辑:胡亦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