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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04日

盼 学
(《出路》连载六)
作者:马慧娟 来源:共产党人24期微站

  初中阶段很短,我也即将面临中考,而我却抱着一本《简·爱》看得唏嘘不已。数理化始终是我的弱项,对于中考,我没有任何把握。没有把握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就先看会书吧。以前的考试是要么考高中,要么考中专,只能选择一项。大部分人选择考中专,学制短,包分配工作。但就在那一年,我们不用选择了,考不上中专可以上高中。中专无望,只能寄希望于高中。看着周围的同学,我在想,高中我们还会是同学吗?

  中考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来越慌。考不上中专怎么办?上不了高中怎么办?面对未知有许多不确定性,每个人心里的恐慌是一样的。

  十六岁应该是个简单、美好而充满憧憬的年纪,而我却看到太多的无奈和生活对人的磨练。

  忐忑与无助之间,该来的还是要来。我的恐慌变成了现实,中考成绩一塌糊涂。走在回高干梁的山路上,太阳很晒,我却没有丝毫热的感觉。山路白晃晃地刺眼,像一条蛇一样连接着山顶,路两边的蒿草被晒得蔫头耷脑,和此刻的我是一样的。今年又是一个灾年,持续的干旱让山干得都快起火了,庄稼更不用说。

  走到山顶的时候,刮来了一阵风,几株山丹丹随着风向我挥手。我过去折了一支,看着它妩媚而娇俏的花瓣,再看看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真想对着某个方向哭一场。

  家总是要回的,家里人都去地里割麦子了,我喝了一点水,拿着镰刀去了麦地。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我的未来,和未来比,眼下的生活还是要顾及的。

  天气旱得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太阳精神地挂在天上,周围连个云彩都没有。麦子地里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书上说的金黄色的麦浪在今年根本看不到。麦穗像蚂蚱一样在麦秆上趴着,我们管这种麦子叫苍蝇头。今年的麦子很薄,割好半天才能捆一捆,而且草腰要连根拔起来才有。

  父亲蹲坐在田埂边磨着刃片,大哥大嫂在不远处弯腰向前割着,母亲也在地边里半跪着向前,一伸一展间,面前的麦子就会少一片。不好的麦子麦秆上自带着一层灰。这样的天气,早一天割早一天了(liǎo),再迟就没有捆麦子的草腰了。我绕过父亲跟在大嫂身后割起了麦子,母亲扭头看着我,我低下头不肯看她。父亲在身后问:“考得咋样?”

  我左手攥着麦子往怀里拉,右手使劲用镰刀在根部割过来。镰刀有点老,一下没割断,倒割进了土里。再把镰刀展出割二遍,一把麦子抓在手里,麦秆好像没有筋骨一样,绵绵的。我回头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汗水把落下的灰冲刷得条条绺绺的,手里忙着的父亲顾不得抬手擦一下。我叹口气说:“没考上。”

  父亲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低头磨刃片。我转身,又抓起一把麦子割。大哥大嫂也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我,又开始弯腰向前。这是我们家人的优点,说了不好,就再也没人问了。

  忙乱的生活从来不给人多余的时间伤感。对于没考上这件事,家人已经习以为常。二哥当年没考上,老老实实当起了农民。二姐也没考上,但她去外地打工去了。现在我更没考上,家里人觉得,没考上就没考上吧,都就这么个命。反正家里的活也是需要人干的,特别是夏天,多一个人干活总是好的。

  对我来说,除了忙乱就是心里的煎熬。没有人和我说开学了到底要不要上高中,家里每个人每天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忙碌着,也习惯了我分担其中的一部分。八月中旬的时候,我要好的同学来家里,告诉我今年大家整体的中考成绩都不怎样,其他人都准备上高中了。她跟我说,你的成绩又不是班里最差的,最差的都准备上高中了,你也准备上吧。这句话给了我希望,我暗暗下决心,只要能上高中,我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看“闲书”了。

  我开始更加卖力地干活,希望在开学之前替父母和哥哥嫂嫂多分担一些,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念高中。心里有了期盼,心情就好起来,话也多了,撵着和大嫂说话。再有一场,今年的麦子就碾结束了。结束了一天的忙乱之后,吃完晚饭,父亲坐在榆树底下一边喝茶一边休息。我早早地回到碎房,偷偷整理开学要用的东西。但没一会儿,就听见母亲喊大哥,问哪里有去痛片和阿司匹林。父亲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我出去时,父亲已经被母亲扶进了屋子,大哥拿着两片药随后也跟进去。父亲扶着柜子侧坐在炕上,脸色蜡黄,头上直冒冷汗。母亲急忙把药片给父亲递过去。来不及倒开水,父亲就着茶水把两片阿司匹林吞了下去。母亲把枕头拉过来,和大哥一起扶着父亲躺下。

  父亲屋子里的灯亮了一夜。天刚麻麻亮,母亲就喊哥哥,说父亲胸口疼了一晚上都没有缓解。母亲让哥哥把白驴拉出来,送父亲去医院。

  父亲捂着胸口,在大哥的帮助下才骑到白驴背上。母亲也跟着匆匆而去。人都走了,今天的麦子肯定碾不成了,可我和大嫂也不能闲着,想了半天,大嫂说,那我们俩去割大豆吧。

  到了地里我俩就一根一根地割着大豆。父亲突然生病让我又开始焦虑,不知道父亲怎么了,得的什么病?不知道严重不?

  在北槽子梁,看大咀山的豁岘是平行的,我割一会儿看一会儿,希望能看到父亲他们早点回来。一直到中午过去,小侄子在几捆大豆上睡着了,豁岘上也没个人影。大嫂过去给侄子拿大豆杆挡了挡太阳,我心不在焉,不想干活,就跟嫂子靠着大豆捆一起坐下。嫂子问我:“是不是快开学了,你念书的事咋办呢?”

  我拨弄着眼前的一根狗尾巴草,看着豁岘的方向无奈地说:“谁知道咋办呢!家里这个样子,还能拿来钱让我念书不?”

  大嫂说:“你们念书的事情我也不懂,你也别太吃力了,这世上不念书的人一层,大家也都过着呢!”

  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嫂是为了劝解我才这样说的。但我念过的书也让我知道,如果不念书,我所向往的远方这辈子都看不到。我的想法大嫂也不能理解,周围的人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不就是县城吗!甚至去县城的次数都是数得过来的,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为什么非要去远方。在高干梁这个地方说理想这个词是奢侈的,没有人会觉得你有理想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反而会觉得你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豁岘上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远远看见白驴跨过来了,紧跟着大哥也从山后面出现,但他身后再也没有人了。我和大嫂一看,大豆也不割了,收拾东西就回家。我们几乎和大哥一起到的家门口,看见大哥,我急忙问:“父亲呢,他的病咋样?”大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我送到县医院,大夫说情况比较严重,估计是心脏病,又联系转到固原去呢。妈跟着,也叫了四舅,所以我就先回来了,还不知道是个啥情况。”

  一听要转院,我的心就提起来了,想我们平时能不吃药就不吃药的人,现在一去县医院就让转院,可想而知病情肯定很重。唉!也不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医院怎么办,四舅舅毕竟是上班的人,不可能一直守在固原。只怕这次要借很多钱才能让父亲住院吧?一瞬间,脑子里闪出无数念头,大哥也是皱着眉头,想必他在路上已经把这事的难处想了很多遍了。

  家里没什么钱,大哥一大早就去找小舅舅。小舅舅大学毕业之后在隔壁乡上的储蓄所上班。向他借钱是大哥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在高干梁,所有的消息要么去亲自验证,要么就等待。大哥是亲身去验证消息的人,我和大嫂是等待的人,而其他邻居是观望的人。我们家这几年事情不断,邻居们也在看着,这次父亲到底得了什么病。大哥天黑了才回来,走得满头大汗。从固原回来的时候连顿饭都没舍得吃,进门就喊饿。大嫂急着给大哥盛饭,大哥边吃边和我们说,父亲的病查清楚了,心肌梗塞。这病麻烦着呢,幸好那天吃了阿司匹林,第二天及时去了医院,不然后果就很严重。现在住下了,需要时间治疗,几个舅舅给凑了点钱,能住到病好。母亲不让大哥再去了,说父亲现在病情稳定了,再去来回费钱,她看着就行,出院了他们自己就回来了。

  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父亲快六十岁了,人生中第一次住院。在他的理想碎了一地的时候,他的心劲儿也散落了,所以心脏才会出问题吧!但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测。我和大哥大嫂再没有过多的交流,就各自睡了,高干梁的夜晚一如既往地漫长而静谧。

  十天以后,出去买东西的人捎话回来,说父亲明天出院,让大哥明天去华兴村接。这十天里,我们把粮食也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等着拾洋芋。

  父亲骑着白驴回来,驴身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十来天没见,父亲的脸色仍然苍白,神情憔悴。父亲出院,家里亲戚三五成群地过来看父亲,家里也着实热闹了几天。

  后天就是9月1号了,还是没人跟我说到底能不能去上学。父亲回家就卧床休息,母亲还得时刻在身边照顾。医生说了,这下要时刻注意着,不能生气,不能干重活,要好好养着。我看了好几次,母亲没有要和我谈谈的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来提这个话题。

  大哥大嫂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家里的农活完全担在了我们三个人身上。我的话越来越少,在大哥和大嫂的聊天中,我听到父亲这次住院,一共借了几个舅舅的两千块钱。

  多事之秋,父亲突然生病欠下这么多钱,对这个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上学这件事情,现在是这个家里最能被放下的事情。地里收成不行,外面欠了那么多钱,任谁想起来都会头疼。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给这些亲人给压力,添负担。高中不像初中,没有生活补贴,什么都要从家里拿钱,钱在哪里?我安慰自己,等一年吧,上高中也好,初中补习也好,再等等。等家里过了这个艰难的时候,我再去读书。这是我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9月1号那天,我没有去学校报名,而是在大哥的帮助下,套起了白驴和黑驴,去犁北槽子梁上的大豆地。节气一过白露,就要种冬小麦了,但父亲住院,大哥忙不过来,一些地都没有犁,再拖下去,今年的麦子就又要少种。

  我在这两年的秋季,周末都会在早晨给父亲送干粮,父亲歇着吃一口的间歇,我就赶着驴帮着犁一会儿地。一来二去的,居然也犁得很熟练,父亲不止一次地夸我,说我犁地犁得细致。

  猛地又想起今天是9月1号,报名的日子,我的同学这会应该已经从家里出发去学校了吧,而我却是在回家的路上,肩上还扛着死沉死沉的步犁。或者,这就是我此后的生活。

  不念书了,就努力去适应高干梁的生活。不止我不念书了,我们一起念过书的几个联手都不念了。一时之间,高干梁的黎明之中,孩子咋咋呼呼去念书的声音少了很多,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念了就不念了,就像大嫂说的,不念书的人多了去了,不都活着吗?

  一切疼痛都会过去,一切让人疼痛的原因也渐渐会麻木。在高干梁,忙碌和劳累会让你忘了你的梦想和挣扎,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土地、一样的农活、一样地在为生活忙乱。没有谁过得比谁好,也没有谁能比谁多攒点钱。G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谢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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