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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6日

挣 学 费
(《出路》连载五)
作者:马慧娟 来源:共产党人23期微站

  1993年的夏天,我们面临会考,全县的六年级毕业生一起参加考试,成绩优异的学生将会去县一中读书。想想都让人激动——县城,那可是我们能到达的最繁华的地方。

  很快,到了考试的时间。我们在集中的时间里考了三场试——语文一场,数学一场,历史和政治一场。

  等待出成绩是一件漫长的事情。夏天的高干梁,忙碌是主题,忙着给牛割草,忙着给地里送水,忙着帮大人打理家务。我对成绩既是期待的,又是畏惧的。我怕考不上,家里不让我念书了。

  出成绩那天,我很早就到了学校。我的语文老师在七月底的校园里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她笑着迎接我,对我说:“祝贺你啊!”我不知道老师祝贺我干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她。老师接着说:“祝贺你考上了县一中,真是没想到啊!”

  一切都在这句话里变了,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问老师:“您没和我开玩笑吧?”

  老师说:“这种事情我怎么会和你开玩笑,咱们班一共考了11个,你就是其中一个。”

  班里32个学生,我居然考上了。老师的笑脸在眼前有点模糊,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意外而震惊。我也是我联手中唯一考上县一中的。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也回到了高干梁,身后是白驴,驴身上驮着父亲的铺盖和一些日用品。县城的铺子彻底关门了,父亲能回的地方只有高干梁。

  雾气逐渐从馒头咀上褪去的时候,太阳就能照耀到高干梁的每一个角落,十来户人家在各自的地里忙活着自己的那一把庄稼。我提着个筐子顺着崖背山一直上去,翻过馒头咀,就随便找个地方去游荡,头道沟、二道沟、大阳山洼,或者是更远一点的大东沟和端梁。这些地方都有蕨菜,这些地方长蕨菜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年,高干梁周围的树越来越少。靠山吃山,也会把山吃空的。

  才五月下旬,天气就异常得燥热,远处的山头看着都好像有一层灰一样。开春下了一点点雨就再也没见雨的影子。山是干的,人的日子就不好过。蕨菜能卖钱,就被各种地搜寻。为了增加一点重量,人们开始拿铲子铲蕨菜,白生生的根都被铲出来了,蕨菜也越来越难找了。

  我从来不在大阳山洼多做停留。蕨菜少了,只能多跑路,跑别人不愿意去跑的路。每天从大阳山洼的山头上下去,到堡子湾,从大洼上爬上去,再从酸刺咀下来,绕回到二道沟,经过头道沟,再在小阳山洼上搜寻一番。

  酸刺咀是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听名字就知道,到处都是酸刺,扎得人都进不去。但那里面的蕨菜又高又胖,只要忍着刺扎走进去,每天都能找一点蕨菜出来。

  脑子里想着,脚下却没有闲,酸刺咀到了。每次到这里,我心里都要挣扎一番,本能地会畏惧一阵子。我觉得酸刺这个东西,是所有木头里最难被处理和消化的——你拿它当个木头吧,它没办法做成任何家具或者农具;你不拿它当个木头,它又时不时地横在你面前;当柴烧吧,太扎人;不当柴烧吧,多了也是人的麻烦。

  酸刺好像是背负着仇恨生长的,长得歪歪扭扭,把自己心里的不甘和戾气转化成枝干上的一根根利刺指向周围的草木,也阻挡着人进入它的领地。不被打搅的地方总会成为动物的领地,这里曾经是蛇的地盘。

  多年的生长,酸刺咀上的酸刺已经快3米了,枝干粗壮,利刺反而少了一点。顶部依旧张牙舞爪,但靠近地面的地方反而有了很大的空间。有人就尝试着从底下进入酸刺咀的中心位置,果然发现了很多好东西——蕨菜、穿地龙、柴胡、黄芪、党参……据说,有人在酸刺咀上找到一株穿地龙叶子挖下去,就挖了三蛇皮袋子根,说那里的柴胡挖出来有指头那么粗,蕨菜有半人高……

  一个人能进去,一群人也能进去。等咀上的值钱的东西都被挖走换成钱的时候,蛇也散得差不多了。幸好蕨菜是多年生的植物,不然也会被连根挖走吧。现在的馒头咀,已经是一个谁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了,但为了几根蕨菜被酸刺扎,也不是人人都觉得划算的事情。只有我这样的人才愿意多来,因为不管咋样,这里的蕨菜都比外面多一点。

  我不得不这样勤劳,因为我得在山上给自己把学费刨出来,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每天铲不够10斤蕨菜就不回家。10斤啊,要一根一根地在山上找,其实仔细想想,也是一件让人崩溃的事情。

  走了好几个小时的山路,我有点累了。看着酸刺横七竖八的利刺,我从心里觉得有点怯了,可再看看身后瘪着的袋子,默念着心里10斤的小目标,眼一闭,心一横就进去了。

  刚往进一走,头发就被酸刺挂住了,扯得我不由自主仰天长叹,挣个钱咋这么难?在高干梁,挣个钱是真的难。在这茫茫大山里,人能仰仗的只有大山,可山上的产出越来越少了。我费劲巴拉地钻进酸刺咀的深处,里面的艾蒿和其他杂草因为干旱,底部的几层叶子已经蔫了。人在杂草间踩出的路白晃晃的,散落着许多个重叠起来的脚印。我把自己的脚步也重叠上去,猫着腰,左右打量着,看在草的空隙里能找到别人遗漏的蕨菜不。

  很多时候在山林间我都觉得自己是个贼,总是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前瞻后顾地看着,看哪里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拿走。夏天是蕨菜,秋天是野毛桃和李子,冬天是耱杆和耱条。我们总在山上流连,搜寻,总想从这里带走点什么。

  今天的酸刺咀蕨菜非常少,我转了好几个圈圈,手里只折了几根蕨菜,一根还被酸刺把头挂掉了。看着手里的几根蕨菜,我从心里觉得疲惫。今天出来都2个多小时了,感觉袋子里的蕨菜还没有2斤重,离目标太远了。我在地上坐着休息了一下,思谋着下一步应该去哪里。酸刺咀的地界上,到处是挖了穿地龙之后遗留下来的土坑。用我们的话说,好像被野猪拱了。但其实长这么大,我们根本就没见过野猪,也不知道野猪把地拱了是什么概念,但一些话就这样流传了下来,没有见过的人只能在这些话里去猜测。

  明天又是回学校的日子了。关于我考上县一中,家里还是很高兴的,特别是母亲。只不过我没有赶上父亲在县城的好日子,只能在学校住校。我们一个月有15块钱的助学金,然后就是自己带够一周的馒头。想想要去学校我就觉得发愁。夏天,馒头放两天就馊了,第三天就有了霉点。大部分同学都是吃两天,到第三天就把馒头皮剥掉吃。后来有聪明的同学就把后三天要吃的馒头晒干带上。不宽裕的年代,什么都是稀缺的,家里连一斤油都不敢多吃,蒸馒头是所有馍馍里面最节约成本的。单一的生活让人厌倦,单一的食物同样让人受不了,但馒头仍然是我们每周都要带走的必需品。

  面对宿舍里其他家境好的同学带来的油渲饼和卷了香苜蓿的烙饼,我除了深深地馋着之外,还有无法说出的自卑。贫穷在某种程度上更多的是不自信的代名词。

  一只屎壳郎从我脚边爬过,奋力地推搡着一颗粪球,但它的路被一个土坷垃给挡住了。对于我而言,土坷垃看着也就比拳头大点,但对于屎壳郎而言,挡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座山。这个家伙完全不懂变通,面前挡个山,你倒是换个方向啊!它不,在原地用几个爪子蹬得土尘都起来了也越不过这个土坷垃。看得我哑然失笑,用手帮它把土坷垃搬开,心说这下一片坦途,你就赶紧回家吧。结果这个家伙一看眼前的“山”骤然不见了,被吓了一跳,自己辛苦推的粪球也不要了。这会知道拐弯了,挥舞着爪子隐入一旁的草丛中,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指头肚肚大的粪球就这样被扔下了,在屎壳郎的加工下,它更像一粒兔子拉出来的屎蛋蛋,不知道那个笨家伙会不会回来找它的战利品。我得继续出发了,眼看着阴凉从山脚蔓延了上来,再不动弹天都黑了。

  太阳从远处的米缸山快要跌落的时候,我也走在了大阳山洼的山梁上。远处一片红晕,太阳剩下了一半脸色,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我掂了掂背上的袋子,也有点分量。在最后的搜寻中,我总算又找到了一些蕨菜,离我的小目标应该不远了。

  从崖背山上一路小跑下去,牛羊也从瓦窑坡上上来了,尘土飞扬中,分散进了各家的棚圈。村庄黯淡了下去,高干梁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夏收之后,人就能稍微缓口气了。父亲却不会让人清闲,他喊大哥他们去山上割来指头粗的枝条子,谁闲谁就去编笆子。牧场那里的耱厂年年都收,一个8毛钱,盖房的时候铺在椽子上面挡泥。有过编笼子的经验,编笆子就是小儿科,竖着放5根当肋骨,只要正反编上去2根,剩下就光朝上套就行了。我一天放羊回家,顺带着还要编2个笆子才睡觉。

  眼看着就要开学了,父亲的眉头却总是皱着。虽然父亲没说什么,但我猜测,是跟我和二姐的学费有关。哥哥那天拉了高高一车笆子,才卖了十几块钱。我摸出成绩单看了看,学费148元。如果编笆子,得将近150个笆子才能凑够给我交学费的钱。麦子还没有碾,秋田粮食还没有拉回打麦场,就是想卖两袋粮食也没有什么可卖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每天回家就赶紧编笆子,书再也顾不上看了。心想,我绝不能让自己辍学了。脑子里想着事情,手里却没有停下来。在丈量了长度之后,一个新的笆子编好了,但中间放的肋条长了,得把它收拾得和其他的一样长才好看。为了图省事,我没有去拿斧头和垫的木头,而是拿了割条子的镰刀准备把它削下来。左手提溜着肋条,右手举起镰刀,手起刀落。肋条还是那个肋条,我却跳了起来,中指和无名指上血顺着指尖朝下滴。我没有喊叫,也忘了疼痛,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样处理这个现场。我旁边站着一个来串门子的小伙子,一看我把手指砍伤了,急着冲进厨房喊我大嫂。我大嫂拿起火柴盒跑到我跟前,把那两块黑皮撕扯下来裹到我的伤口上。我有点木然地看着大嫂,心想这样有用吗?!

  手指滴血的速度慢了下去,也把两块黑皮牢牢地粘连在手上,大嫂又拿布条把两根手指各包了一圈才说:“你看你吓人不,那镰刀幸亏是割了一天条子了。要是新磨的,只怕这两根手指就不是你的了。”

  父母亲回家,看着我包扎起来的手指,简单问了几句,我说没事,就再不管我了。相比于生活的劳累和辛苦,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伤是可以忽略的。

  后天就要去报名了,我和二姐好几次都想问问父亲我们的学费咋样了,但我始终开不了口,能不能去报名成了我们的心病。

  我们家突然来了亲戚,大舅带着女儿女婿来了。父母亲很高兴,宰了家里的一只鸡,让大嫂给亲戚们做蒸鸡吃。大舅看见我和二姐,问我们咋还没上学,我说明天才报名呢。父亲接过去说:“唉,学费贵的,一学期就要一百多。我正愁的,明天这两个的报名费在哪里呢!”

  舅舅说:“学还是要让上的。这样子,你看差多少,我给娃补上。”

  本来无意的一场聊天,却让舅舅给我花费,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唉,你看这事情弄得。”

  舅舅笑着:“你还谦虚上了,我们这几年年年来麻烦你们,吃你们家的鸡也不少了。再说,我是娃的舅舅,给娃给个学费咋了?”

  舅舅尽力说着让我们心安理得接受的理由,但父亲仍然觉得手足无措。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就躲了出去。日子从小就没让人觉得宽裕,无形之中,对于钱,我们有着比别人强烈的敏感。

  学费的事情解决了,第二天,我和二姐背着书包去报名。爬上大咀山的时候,几片云彩跟着风在不远处嬉戏,云彩之下,山连绵不绝。

  手上的伤结痂了,火柴的黑皮仍然粘连在手指上,我试着撕了几次,扯得皮肉疼,就放弃了。一周以后,我蘸着水把黑皮一点点地剥离,却发现中指第一节手指弯了下去。我试着把它扶直,但一松手,它又弯了下去,再试了试,也不影响什么,就再不管了。从此,这节手指再也没直起来。G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谢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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