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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06日

买电视
(《出路》连载四)
作者:马慧娟 来源:共产党人22期微站

  我不在的一年半时间里,我们家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父亲居然在县城开了一个小卖部。在高干梁人的惯常思维中,能在县城开小卖部得有两个条件:一得有本钱,二得有本事。父亲像个神话一样被高干梁人猜测着,本钱从哪里来,本事咋那么大?

  总之,父亲一下子从农民变成一个生意人,高干梁的沟沟峁峁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们家的人也隔三岔五去县上给父亲送东西。高干梁凡是去县城赶集的人都会在我们家的小店里停留一下,喝口水,歇歇脚再返回,回来还不忘给家里人念叨父亲的本事,流露出来的是羡慕和遥不可及。我们家在高干梁的确风光了一阵子。

  华兴村有一家商店,旁边带着磨坊,高干梁人的油盐酱醋都在那里买。老板念过书,很早之前他就折腾去创业,当过代课老师,干过裁缝,养过鸡。一次次的实践和多年的挫败让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致富方向。他学懂了电磨子的原理,买回来在自家大院里架起来,为十里八乡的人加工面粉。然后又扩建了一家商店,卖日用百货。来磨面的人磨完面,再买点日用品,一来二去的,生意就红火起来。老板是黄花川里公认有本事的人,但在高干梁人的眼里,父亲也能比肩这个人的本事。对方只是把铺子开在了黄花川,而父亲却是去了县城。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地过去,如果没有山外的喧闹,高干梁人会认为自己的日子过得也挺好的。但有一天,这个开铺子的人给家里买回一台14英寸的电视机。更神奇的是,他在电视屏幕上贴了一张塑料纸,电视机演出的图画就有了色彩——花是红的,树是绿的,人脸是白的,柏油路是黑的。人的日常生活就这样呈现出来,大家像看戏一样看着人家的电视。去磨面的人把这些稀奇的事情带回高干梁时,大家的嘴张得都能吞下一个鸡蛋。就那么个铁疙瘩,里面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新鲜的玩意。等大家都看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才相信邻居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在高干梁,邻居谁家发生口角的时候,对方如果来一句:你本事大了买个电视去!另一方就不会再吱声。那可是电视啊,能放出来别人生活的图像!

  我们在表示了几次羡慕之后,父亲对母亲说:“不行了咱们也买个电视吧,让娃儿们都看看。”

  “你说的好听得很,一台电视怕得好几百,一头牛才几个钱,买得起吗?”母亲很实际,总想让日子宽裕一点。这么大的家口,吃喝才是最重要的,电视,那是有钱有闲的人看的东西。

  “钱这个东西,总也攒不下。咱再等等,等秋天了咱就买个电视回来。国家造那个东西,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买来看看,电视上一天都说啥?”母亲白了父亲一眼不肯再说话,这么多年的夫妻,她知道,父亲一旦想做什么,她挡是没有用的,索性不管。我们也相信,只要父亲说秋天买就一定会买。因为父亲对任何事情都充满着希望,也愿意为希望付出时间和精力。

  那一年,家里的一头牛犊初长成。母亲尽心尽力地喂养着,她不止一次说,这头牛过两年一定是头犁地的好犍牛,可以替换家里的老牛了。所以有点菜叶子、刷锅水什么的,母亲都刻意地喂给这头牛犊吃,希望它长得结结实实的。但是到了秋天,父亲就喊来一个牛贩子看牛,要把牛犊卖掉。母亲不同意,她用身子护着牛犊大声质问父亲,家里暂时不娶媳妇不盖房子,为什么要早早地卖掉牛犊?父亲说,卖了买电视。

  秋天的高干梁总是弥漫着雾气,周围所有的山都被雾遮挡了起来,山仿佛都消失了一般。院子里,母亲坐在牛圈门口不肯起来,对她而言,这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态的样子。母亲历来是高傲的,她不屑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行为去争取什么,但她决定要干点什么的时候,又是偏执和决绝的。雾气没有散去,父亲和母亲的对抗胶着着,我懵懂地看着。相对于牛犊和电视之间的选择,我更倾向于选择电视。电视多好啊,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牛犊今年没了,明年老牛还会再生一个。

  对抗的结果最终是母亲赢了,牛犊保住了,但父亲却给家里欠下一笔债。秋收结束之后,雾气没那么多了,天气逐渐干爽起来。父亲喊大哥去县上,他要带大哥去固原买个电视回来。相对于母亲的义愤填膺,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期待。我早早地给我的联手们吹嘘,我们家要买电视了。他们的期待不比我少。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几个在晚饭后不去疯玩了,而是齐齐凑在村口的大场上等着我大哥背电视机回来。

  等待和期盼一样漫长,星星爬上大咀山把高干梁的天空整个占据了的时候,大哥和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的联手们失去了耐心,开始质疑我。我由期待变成了担心,万一父亲的钱不够咋办?万一今天电视买不上可咋办?万一太晚了大哥不回来住亲戚家咋办?不管哪种原因,只要电视买不回来,我都会在我的联手们面前失去信用。我盯着大咀山的豁岘,心里满是失落和紧张。

  月亮将豁岘照得一片明亮,山顶的灰白色斑石在月光下很显眼,只要有人从山那边过来,我们就能看到。联手们一个个打着呵欠,一副想要回家睡觉的样子。我也再不说话了,生怕被大家嘲笑。

  就在我也准备放弃的时候,豁岘上闪过来两个身影。我赶紧喊身边剩下的联手确认,大家都说确实来人了。

  从大咀山顶到场边也就十来分钟,但我觉得我的脖子都快抻断了。高干梁大部分的灯光已经暗了下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早早睡觉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来的人确实是大哥和父亲,大哥背着电视,父亲走在后面。老远,就听见大哥的喘声,背着个铁疙瘩走了几十里山路,他也累得够呛。

  我顾不上去迎接大哥,而是早一步回家去给母亲报信。母亲还在生父亲的气,所以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高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也顾不上继续看母亲的表情,又奔出去迎接大哥。大哥满头大汗。电视机用床单裹着,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我抬手隔着床单摸了摸。大哥说,快回去把灯拉亮去,回去我给你安上了你看。我又赶紧跑回家去,我的联手们也跟在我身后奔跑。夜晚的高干梁,被我们的奔跑打乱了节奏,各家的灯又亮了起来。

  母亲的淡漠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父亲和大哥在电插板前忙活着。当银灰色壳子的电视被安在柜子上的时候,凸起的荧光屏像一个开关,打开就能连接外面的世界。接通电源,并没有想象中的花花世界,而是一片密集的雪花。我们相互看着,都有点失望,心想这电视机是坏的吗?是高干梁的山太大没有信号吗?为啥没图像呢?但父亲并不着急。他走过去,拧起了电视机上可以旋转的圆形按钮,“叭叭叭”地响着,就像我们用书打在同学身上一样的声音。转了几圈之后,一头猛虎呼啸着从屏幕上奔来,离电视最近的有田吓得“哇”的一声跌坐在地上。猛虎转瞬即逝,屏幕上出来了一盒膏药。父亲大笑着说,这是广告,虎骨膏,就是大家说的狗皮膏药。我们并不知道一片膏药为什么要在电视上广告,但电视出图像了,这才是让大家兴奋的事情。

  广告结束后是个没头没尾的电视剧,不知道要演啥,但大家还是看得兴高采烈。母亲在另外的屋里不肯过来,父亲使眼色让我去喊。我使劲拉着母亲往这个屋里拽。母亲极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不肯进屋,倚在门口看着一屋子人。母亲的目光逐渐地被电视吸引了,她和屋里所有人都一样,被电视彻底地征服了。大人不见娃娃们回家睡觉,披了衣服来找,进屋一看都围着电视看得着迷。屋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来的,直接站在门外看。大家怎么也没想到,高干梁居然有了电视。

  通电让高干梁明亮了起来,而电视则让高干梁的夜晚不再那么单调。从此高干梁人多了一个念想,那就是晚饭后自带小板凳来我们家看电视。碎房再一次被挤爆了,无奈,父亲只好将电视用椅子支起来放在碎房门口,让大家坐在院子里看。

  头顶是眨着眼睛的星星,背后是大咀山的遮挡,眼前是一个喧闹的、神奇的、动态的世界。12英寸的屏幕,白天是中央电视台,晚上是宁夏电视台,其他的频道都是空的,分布着密集的雪花。但对于高干梁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劳作一天,吃一碗酸爽的浆水面,抱着板凳来看3个小时的电视。那会儿正在热播《封神榜》,各路神仙在云里雾里飞来飞去的场景着实让人神往。人们每天都盼着天快点黑,每一集都觉得那么短,连中间插播的广告都觉得好看。电视剧结束,大家带着满脑子的不情愿散去,躺在炕上和家里人讨论着、猜想着剧情睡去,生活也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邻居们散去,电视搬进去放在碎房里,母亲夜夜都守着它。慢慢地,她接受了父亲欠债买的这个铁疙瘩。在一个清晨,她让大哥赶着牛犊去县城卖了,把钱交给父亲。

  一边是高干梁的家里每天晚上热闹非凡,一边却是县城生意的惨淡,父亲回来的次数少了,即使回来,也是皱着眉头不说话。我们并不能理解父亲当时面临的困境,在我眼里,他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人。我们每天还是去上学,放学。每天在大咀山和学校之间穿梭,在路上嬉闹。G

  (未完待续)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谢 斌

 

责任编辑:胡亦茹     编辑:胡亦茹